他主持了80座大坝的建设,足迹几乎遍及我国每一座大中型水电工程,世界排名前15位的特大型水电站,中国有7座,座座都留下了他的名字;
他是岩溶地区高坝建设的开路人、超级拱坝的大推手、世纪工程三峡大坝的把关人,他是新中国水电建筑施工技术的奠基者和开拓者、当之无愧的筑坝大师;
他是国内水电施工系统唯一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水利水电第八工程局有限公司(简称“水电八局”)原总工程师——谭靖夷。
11月12日下午,在生命第95个秋天,谭靖夷远行了。
人们还记得他在90岁的寿宴上说:“只要我还能动,就要去工地、去大坝!”
在病床上躺了3年之后,现在,他终于摆脱了身体的桎梏,可以与日夜牵挂的大坝为伴了。
一生中成就了80座大坝,谭靖夷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人们,他曾经如此爱过这个世界。
筑坝是他爱这个世界的方式
11月6日是谭靖夷95岁生日,按照他的意愿,妻子为他交了最后一笔党费。病床上已然衰败的肉体里,是一颗滚烫的心,执着如斯,九死未悔。
1921年,谭靖夷出身于湖南衡阳一个殷实开明的乡绅家庭,“靖夷”二字,取平安之意。
19岁,在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读到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被书中三峡水力开发的恢弘构想所鼓舞,当大多数同学选择了待遇优厚的铁路行业时,他选择了水利水电工程施工。
28岁,如愿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参加福建古田溪水电工程建设。这一年,他递交了入党志愿书,因出身问题未能如愿。之后却被评为福建省劳模,他喜出望外。
不久,北京水电勘测设计院从古田溪借调技术人员,其中包括他。一年后,其他人全部留在了北京设计院,只有他一人坚持要回到古田溪,因为他喜欢施工现场。自此,再没有离开过施工一线。
45岁,成为湖南省水电建设公司总工程师。文革中,在贵州乌江渡大坝工地,每天被押着批斗,他仍不顾亲友劝阻,有时间就到工地指导施工。期间围堰漏水,领导让他想办法,他欣然领命,成功处理隐患。
61岁,花甲之年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当晚,他情不自禁,写下《入党抒怀》:“平生志在治山川,闽粤湘黔不计年;何惜青春成白发,喜看水电展新篇。”
62岁,东江大坝出现裂缝,他临危受命。水电总局要求他必须等工程完工才可以退休。他很高兴,觉得“人家看得起我”。
67岁,从水电八局超龄退休。别人退休之后,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他的退休生活仍旧在施工一线,全国各地的工程,需要他的时候,随叫随到。他喜欢去。
90岁的寿宴,他说:“我希望我还有用,只要能动,我就要到工地去。”
90岁之后,他偶尔会跟妻子说,觉得身体开始衰退了。然而,从90岁到92岁,仍然外出工作了118天。
92岁的秋天,原本准备第二天去一个水电大坝工地,却在晨练中意外摔倒,从此,再没能走出医院,再无法踏足大坝。
病床上,念念不忘的是金沙江上最后两个水电大坝。谈到大坝时,双眼仍会放光。
筑坝,是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
水电施工界最令人仰望与倚重的“高坝”
山高云低,峡谷绵绵。
金沙江下游溪洛渡大峡谷,大坝高耸入云,激流从坝身孔洞中飞泻而下,化作强大的动能,在两岸山体内推动巨大的水轮发电机组高速旋转。水雾升腾,阳光下,幻化成道道彩虹,美得惊心动魄。
这座庄严完美的300米级超级拱坝,是谭靖夷的杰作之一。
谭靖夷在我国水电施工领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中国中西部多喀斯特地貌,曾经被世界坝工权威列为筑坝的禁区,他在乌江渡首创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高压灌浆技术,为我国在岩溶地区建设高坝大库开辟了道路;
拱坝在中国起步很晚,他把中国的混凝土高拱坝的建设,一步一步带到了世界水电施工的最前列,澜沧江小湾水电站、雅砻江锦屏水电站和金沙江溪洛渡水电站,各项技术指标位居世界前列;
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我国每一座大中型水电工程,担任过国务院三峡工程专家组副组长、澜沧江流域水电站梯级开发专家组组长、国家南水北调工程专家组成员和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专家,世界排名前15位的特大型水电站,中国有7座,座座都留下了他的名字……
“水电施工方面的技术问题,没有谭靖夷解决不了的。”在当年的院士评选会上,已故中国工程院院士、原水电部总工程师李鹗鼎这样评价。
作为工程院院士,谭靖夷甚少论文,他的作品就是那一座座大坝,他的智慧全在每一座大坝的施工总结与指导意见里——
1995年开工的沙牌水库大坝,最初颇有争议,一度停工数月。谭靖夷追溯论证了施工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力排众议,做出大坝质量可靠安全的结论。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处在震中位置的沙牌大坝却毫发无损,被誉为汶川地震中的“最牛大坝”。
二滩水电站进水口工程,由于地质原因,存在大面积塌方的危险,原开挖方案受阻。谭靖夷提出边开挖、边支护的重大设计变更建议,攻克了这一拦路虎。
红水河天生桥水电站,在导流洞施工中,原双洞导流施工方案受阻。谭靖夷另辟蹊径,主张单洞导流,解决了这一重大难题。
构皮滩水电站,是世界喀斯特地貌最高的双曲拱坝,在施工过程中,导流洞出现透水,谭靖夷每天一个电话指导堵漏,亲自计算堵头、模板结构形式,顺利完成了这一工程。
……
从最初在荒芜中摸索建成的小水电站,到后来恢弘无匹的三峡大坝,60多年时间里,谭靖夷参与建设和咨询的中型、大型、特大型水电工程达80座,成为中国水电施工界最令人敬仰与倚重的“高坝”。
把每一座大坝建成“无瑕疵的艺术品”
在水电八局,谭靖夷近乎苛刻的严谨、近乎固执的“必须到现场”原则,都是出了名的,他一贯要求把工程建设成“无瑕疵的艺术品”。
1956年,谭靖夷第一次主持修建大坝——流溪河电站拱坝,他要求拱坝模板安装误差不得超过5毫米。虽然当时施工条件十分简陋,流溪河大坝浇筑的混凝土却堪称一流。1989年和2008年,谭靖夷两次重访流溪河工程,廓道仍然滴水不漏。2008年坝面的混凝土试件试验表明,混凝土强度并没有衰减,而是提高了。他称这座青春不老的大坝为“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座大坝”。
谭靖夷平时待人很客气,但是涉及工程,却一点也不饶人,大家都“怕”他。
“每次汇报工程心情很紧张,他问你什么,信口开河应付不了,他记忆力好,一句话不对就会被抓住。”水电八局副总工黄盛光说。
“混凝土毛面,检查工程时他都是要用手去摸,谁敢有丝毫糊弄?”水电八局原总工刘炎生,从乌江渡开始与谭靖夷打交道,提到谭靖夷,总有点不自觉的激动。
虽然“怕”,但大家又喜欢听到谭靖夷的意见和建议。水电八局总工程师涂怀健说:“谭老的意见不仅权威,而且绝对公正。”
大家“怕”谭靖夷的,还有他的固执。无论年纪多大,谭靖夷都会出现在他指导的大坝工地上,无论道路多么难走,他都要去工作面查看。
“我们真是‘怕’了谭老,怕他摔跤。”黄盛光说。
由于长年坚持游泳和跑步,谭靖夷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即使到了90岁高龄,他在大坝现场总是爬上爬下,在他看来,“不去现场,等于没去过大坝”。
从1994年起,谭靖夷先后17次随国务院专家组赴三峡工地进行质量检查,每次现场检查,上仓面、下廊道、钻隧道,他比年轻人还利索。
2012年,谭老已经年过9旬,在金沙江中游几个电站担任专家组组长时,在工地现场的简易通道,仍旧爬上90级爬梯,用手摸混凝土毛面。
一个人的成就可以造福许多人,一个人的风范更是可以影响很多人。
“他那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影响了几代水电人。”刘炎生说。
大坝背后是如石如金的生命质地
老式的房间格局紧凑,瓷砖、沙发、书桌,一切家具都陈旧而整洁,时光的痕迹让它们看起来像泛着淡黄的光晕,一扇老式的玻璃窗坏了,用铁丝钩住。谭靖夷的家是位于长沙市长岭的水电八局老宿舍,没有电梯,楼道老旧。
然而谭靖夷的妻子徐蓉说他们夫妻对这所房子无比满意:“这房子太好了,南北通透,我们都很喜欢。”
书桌上有谭靖夷亲手抄录的上十本古诗笔记。在一本标着“1975年”的笔记本上,蓝黑墨水录了上百首诗词,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过后又用黑色墨水原样重填了一遍。
不仅仅是诗抄,还有他的各种工作笔记、会议报告,见过谭靖夷手书的人,都说那是“印刷体”。报告里一个字错了,一个标点不对,他看到一定会改过来。
妻子徐蓉说得更妙:“他的字不是写出来的,是‘雕刻’出来的,一笔一画,工工整整。”而他最重要的作品,大坝,每一座都是精雕细刻出来的。
与对工程的苛求相比,谭靖夷对于物质简直一无所求。徐蓉说,他不求吃不求穿,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筑坝,“人家筑坝遇到问题,他随叫随到,多小的水电站也不拒绝,多远的大坝都要去现场,从不问报酬。”
他生活极为朴素,出差坐公交,从不用公司的专车。八局要给他配一个生活助手,他坚决拒绝,一来不愿增加公司负担;二来他说怕耽误人家年轻人的前程。
湖南省科技厅每年给谭靖夷的10万元院士研究基金,他全部拿给水电八局作为科研基金。
谭靖夷为人方正,秉性耿直。他不喜人在公众场合抽烟,曾经有一次,在一位省长主持的某个水电工程会议上,好烟的省长与几位领导烟不离手。谭靖夷忽然起立,正声说道:“这里再抽一支烟我就出去。”会议室里顿时好不尴尬,省长带头将烟掐了,会议才得以继续。
他也是会关照人的长者。
水电八局副总工黄盛光记得一件小事。在修建东江大坝的时候,谭靖夷与大家一道去游泳。年轻的黄盛光一时兴起,游到了小东江,爬到一块石头上看别人钓鱼,天黑了才回去。回到下水的地方,发现有个黑黑的人影在等他,原来是谭靖夷。
“那时我只是八局机电处一个普通工程师,他是总工程师,但他竟然留意到了我没回来,一直守在岸边。”黄盛光言及此,眼眶已红。
谭靖夷一贯感情内敛、不苟言笑。摔倒卧床之后,渐渐口不能言,神情木然。然而只要有昔日同事来探望,便情绪激动,常常不可自抑,抱住对方哭泣。
想来他放不下的,还是那些大坝,以及与大坝相关的人事。
大坝,是他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也是世界给他最好的回赠。
他已将自己的生命,筑成了一道大坝,质朴如石、精纯如金,光华庄严,仰之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