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刘元亮

文章来源: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  发布时间:2020-08-24

“爸爸,我们来看你了,女儿这些年找得你好苦啊……”

川东小城,四川达县。今年4月,千里迢迢从长沙、长春分别赶来寻找父亲的刘红、刘菁两姐妹来到原达县人民医院旁。上世纪70年代,7105厂筹建处7车间负责人刘元亮就长眠于此。

昔日满目青绿的山坡已变了模样,成为洲河畔宽阔平整的滨江路。满怀希望的刘家姐妹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泪如雨下。

刘元亮,一个早已消隐在历史深处的名字。阴阳两隔,刘红姐妹近半个世纪对父亲的思念与找寻,背后是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和曲折离奇的故事?

好人好马上三线

上世纪60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三线建设在全国13个省、区展开。“好人好马上三线。”在那个不缺少理想和激情的年代,一大批优秀科技、技能人才离开繁华的都市来到偏僻落后的三线地区。062基地(航天科技集团七院前身)作为七机部一分院三线基地,几经辗转,最后定点于四川达县。1968年,七机部一分院200厂14车间主任刘元亮,作为精兵强将也从北京来到大巴山腹地。刘红听母亲讲,直到收到刘元亮一封写着重庆信箱的家信,才知道他已被调到四川达县一家保密单位工作。刘元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来到三线后度过了一段怎样的岁月?刘红姐妹迫切想了解父亲的一切信息。

时光荏苒,刘元亮生前的几位同事对他依然记忆犹新。今年已90岁高龄的7105厂退休职工王祖潮激动地说,“你们要好好写写刘元亮,他为7105厂5、7车间筹建立下了汗马功劳。”

比刘元亮早几年来到三线的王老介绍道,刘元亮是来三线“救火”的,当时5、7车间项目负责人调回了老家,为了找到接替人,尽快衔接起工作,组织上马上想到了做过工艺组长、车间主任的刘元亮。这位早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雷达学校的年轻人,曾在南京军事学院、宣化炮兵工程学院做过教员,功底扎实,技术全面,参与了我国首枚导弹东风一号和东方红一号卫星等重大工程的研制生产,荣立过三等功,用那时流行的语言叫“又红又专”的人才。

国防部五院集体转业时的刘元亮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这是当年三线建设时期最流行的歌,也是刘元亮最喜欢唱的。国家的需要就是个人的选择,打起背包就出发。刘元亮离开首都北京的心情已无从而知,只留下一路南下西行的背影,成为那个火红时代的印证。

1969年夏,聚少离多的一家人相聚在北京

壮志未酬长眠三线

从达县驱车30来公里就到了川东北小城宣汉。为了满足“山”“散”“隐”的选址条件,当年7105厂就选址建在宣汉县土主乡的一条夹皮沟里。

刘元亮三线时期的室友、7105厂原厂长胡长明回忆,当时,山沟里条件很艰苦,但刘元亮顾不上感叹生活的清苦,一来到7105厂工程筹建处,就一头扎进了工作。宿舍楼停电了,他就点上蜡烛,熟悉图纸、查找资料、做笔记,全面掌握项目前期进展情况。同事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劝他悠着点,他总是笑着点点头,“工程建设时间紧,不能因我这块延误了进度。”

“我很清楚地记得,刘元亮一接手这边的工作,就主动找我了解建设情况,了解产品的各项试验,希望能将工艺设计和产品结合起来”“他一点也没有领导和知识分子的清高,厂房的布局规划定稿最终要和土建相结合,他会很谦虚地和负责土建工作的同志沟通,人家也愿意配合他。”几位老人共同回忆起悠悠往事。

“我们整个建设包括设备安装、仪器调试等都按时完成了。”刘大喜是刘元亮去世后的接任者,对刘元亮前期工艺设计规划赞不绝口,称自己只是个执行者,刘元亮才是设计师。

1970年4月10日,这是7105厂建设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工厂工艺技术设计方案通过评审,初战告捷,筹建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刘元亮与同事相约着痛痛快快地打了场乒乓球。第二天,他计划回北京前方厂协调下一步工作,抓紧开展车间设备型号调研。

“4月11日凌晨四五点左右,我听到隔壁床的刘元亮发出呻吟声,好像喘不过气来,一会儿人又没动静了,我起来一看,发现他已经口吐白沫,赶紧去找医生,等到达县人民医院已是早上7点多了……”胡长明清晰地描述着那天的情景。“那会儿医疗条件、交通、通信都很差,一个优秀航天人才就这样走了……”对刘元亮的突然离世,胡长明至今叹息不已。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刘元亮还没来得及将心中蓝图一一变成现实,没来得及亲手在隐密的大山中生产出国防尖端产品,甚至没来得及给同事、亲人留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人世,年仅34岁。他也是7105厂第一位殉职的航天人。

刘家亲人无法赶到四川奔丧,同事们就近安葬了刘元亮,并在他的坟前特地种了棵树,陪伴他长眠在异乡的土地上。

刘元亮孤独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这也成为刘红姐妹一生挥之不去的痛。

时空隔不断的亲情

这是一封纸张发黄的家书,除个别地方因泪水濡湿,字迹有些许散开外,保存完好。50年了,这封家书被刘红铺展开一页一页小心地夹在一个大笔记本里。每到想念父亲时,刘红都会拿出来念一念。这是父亲刘元亮写给刘红的最后一封信,信写于1970年2月15日。

日思夜盼的刘红没等来父亲的礼物,却等来父亲的噩耗。1970年4月11日早上,刘红在外婆的哭声中醒来,知道了父亲去世的消息,那时她未满8岁,妹妹未满4岁。

刘元亮的突然离世,让妻子痛不欲生,更是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失去了依靠。

苦难是所学校,家庭的变故,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突然长大。刘红一边继续上学,一边照顾身体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一天,刘菁哭着跑回家来,说小朋友欺负她,说她没有爸爸。刘元亮去世时,刘菁太小了,对父亲基本没什么印象。刘红从家里相册翻出父亲的照片,给妹妹讲和父亲在一起的事,讲父亲手很巧,吃水果时,用刀可以把桔子皮刻成一个小篮子,可以用纸折出很多动物……

刘红说,小时候,母亲常拿父亲作榜样教育她们。刘红母亲与父亲从小学就是同学,刘元亮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刘红母亲讲刘元亮如何努力成绩优异,讲刘元亮多才多艺、爱运动、会画画……刘元亮成了刘红姐妹心中的偶像。家里至今珍藏着刘元亮的一张戎装照。照片上刘元亮浓眉大眼,外形俊朗。刘红听母亲讲,高大帅气的刘元亮曾差点被挑选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仪仗队当仪仗兵。

在那段艰苦的岁月,回忆父亲成了这对小姐妹苦难生活的慰藉。刘红说,“每到父亲的忌日,我都会写日记和文章怀念他。虽然父亲离开我们50年了,但他一直活在我们心里。”

人海茫茫的追寻

当年三线建设属于国家机密,刘红的母亲只知道刘元亮在七机部系统里工作,单位的具体名称是什么、具体地址在哪里,是干什么的一概不知。

刘红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1969年夏天。那年暑假,刘元亮陪身患重病的刘红母亲在北京看病,不满7岁的刘红也被送到北京与父母团聚。临近开学,刘红需要回湖南。刘红至今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在北京分别时的情景。

那天天气不好,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冰雹,公交车上的玻璃都被砸烂,刘元亮送她到车站,一路叮嘱刘红要听外婆、妈妈和老师的话,好好学习。直到火车开动,刘元亮还站在站台上不停地挥手。“也许老天早就知道那是一次永别,特意布置了一个悲情的场景。”对刘元亮的早逝,刘红始终无法释怀。

身心受到重创的刘红母亲晚年记忆力更是堪忧。刘红依稀记得母亲说过父亲被安葬在达县,她曾试着给达县民政局写信,因提供不了更多的线索不了了之。2014年,刘红和丈夫带着女儿来到达县,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陵园,也去民政局查找陵园安葬者的名单,希望能找到些线索。但调阅了大量卷宗,都没有查到刘元亮的名字。听当地人介绍,达县三线单位不少,都建设在大山里,上世纪90年代很多单位都陆续调迁搬走了。

2015年年初,来自益阳老家的一个电话,让找寻工作出现了转机。原来老家表哥在搬家时,发现了刘红母亲多年前寄存的一个包裹,里面有刘元亮的日记等遗物。通过读父亲的日记,刘红获得了两个至关重要名字,一个是刘元亮好的朋友孔令雨,一个是刘元亮的室友胡长明。

2015年4月,刘红托朋友打听是否有人认识胡长明和孔令雨。没想到,两天后朋友来电话,说胡长明找到了,人在成都,并告知7105厂离退休处的电话。通过联系离退休处,刘红要到了胡长明家的电话。

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刘红立刻拨通电话:我是胡叔叔同事刘元亮的女儿。电话那头几乎没有沉吟,马上说:我知道你父亲,他们那时太苦太累了,你父亲就是太累了。

“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从黑暗的迷宫里看到一束阳光,感到我找到了父亲的家、马上要找到父亲了。”刘红激动地说。

爸爸,我们来看你了

姐妹俩行走在父亲刘元亮战斗过的土地

4月26日,联系上胡长明后,抑制不住急切的心情,刘红决定立刻赶赴成都。她给在长春工作的妹妹打电话,约好第二天在双流机场见面。为了能在父亲坟头烧炷香,说点心里话,她们已等得太久。

刘家姐妹寻亲行动得到7105厂的重视。工厂专门召集刘元亮生前老同事与刘家姐妹相见,讲述刘元亮的三线生活和生命的最后时光。当年安葬刘元亮的参与者之一王祖潮介绍,刘元亮被拉到达县人民医院已失去抢救机会。几天后,举行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刘元亮就被安葬在达县人民医院旁坡地上的一片坟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工厂脱险调迁整体搬到成都,达县有什么变化,刘元亮的坟地是否安好没有人知道。

茫茫大海中的找寻终于有了明确指向。第二天,刘家姐妹驱车前往400多公里外的达州市(原达县)。从川西坝子出发,在高速路上跑了4个多小时,随着山路蜿蜒,青山逶迤,山城达州就在眼前。一路上有些兴奋的刘家姐妹期待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位于达川北路的老达县人民医院。可是旁边的坟地早已荡然无存。满心的希望化为泡影,刘家姐妹不死心,又找当地政府了解情况。

经当地相关部门介绍,当年城市建设开发这片地时,能联系到亲属的坟都迁走了,联系不到亲属的,就地作了深埋。刘元亮也就永远长眠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望着眼前的滨河路,刘家姐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能喃喃地说: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晚了。

默默站立良久,她们拿出相机,拍下了眼前残存的山坡和新修的道路,并与父亲长眠的这片土地合照,她们希望以这种方式与深埋在地下的父亲“合张影”。听说刘家姐妹的事情后,当地警官被深深震撼,破例允许由他们值勤,让姐妹俩晚上在曾经的坟地前祭奠父亲,寄托她们多年来无处安放的哀思。

为了让刘家姐妹更多地了解刘元亮,工厂安排她们参观了掩映在大山中的工厂旧址。行走在当年父亲战斗过的土地,抚摸着父亲付出心血建设的厂房,姐妹俩感慨万千。“没想到爸爸离开北京后在这么隐密的大山中从事航天事业国防工作,这里的条件这么不好,但我们从他的日记里只感受到他对工作的热爱。”

虽然没办法让父亲魂归故里,但对于父亲的找寻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也完成了刘红姐妹心中对父亲一次深度探寻和重塑。“父亲没有一路陪伴我们成长,但我们一直觉得他在天上望着我们,他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们奋发向上。我们为是航天人的后代而骄傲!”刘红说。